生命的滋味
>> Sunday, April 18, 2010
要多少年的時光才能裝滿這一片波濤起伏的海洋?
要多少年的時光才能把山石沖蝕成細柔的沙粒,
並且把它們均勻地鋪在我的腳下?
要多少年的時光才能醞釀出這樣一個清涼美麗的夜晚?
電話裏,T告訴我,他為了一件忍無可忍的事,終於發脾氣罵人了。
我問他,發了脾氣以後,會後悔嗎?
他說:「我要學著不後悔。就好像摔了一個茶杯之後,又百般設法要粘起
來的那種後悔,我不要。」
我靜靜聆聽著朋友低沉的聲音,心裏忽然有種悵惘的感覺。
我們在少年時原來都有著單純與寬厚的靈魂啊!
為什麼?
為什麼一定要在成長的過程裏讓它逐漸變得複雜與銳利?
在種種牽絆裏不斷傷害著自己和別人?
還要學著不去後悔,這一切,都是為了什麼呢?
那一整天,我耳邊總會響起瓷杯在堅硬的地面上破裂的聲音,
那一片一片曾經怎樣光潤如玉的碎瓷在剎那間迸飛得滿地。
我也能學會不去後悔嗎?
生命裏充滿了大大小小的爭奪,包括快樂與自由在內,都免不了一番拼鬥。
年輕的時候,總是緊緊跟隨著周遭的人群,
急著向前走,急著想知道一切,急著要得到我應該可以得到的東西。
卻要到今天才能明白,我以為我爭奪到手的也就是我拱手讓出的,
我以為我從此得到的其實就是我從此失去的。
但是,如果想改正和挽回這一切,卻需要有更多和更大的勇氣才行。
人到中年,逐漸有了一種不同的價值觀,
原來認為很重要的事情竟然不再那麼重要了,
而一直被自己有意忽略了的種種,卻開始不斷前來呼喚我,
就像那草葉間的風聲,那海洋起伏的呼吸,還有那夜裏一地的月光。
多希望能夠把腳步放慢,多希望能夠回答大自然裏所有美麗生命的呼喚!
可是,我總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回答它們,
從小的教育已經把我塑鑄成為一個溫順和無法離群的普通人,
只能在安排好的長路上逐日前行。
假如有一天,我忽然變成了我所羡慕的隱者,
那麼,在隱身山林之前,自我必定要經過一場異常慘烈的廝殺吧?
也許可以這樣說:那些不爭不奪,無欲無求的隱者,
也許反而是有著更大的欲望,和生命作著更強硬的爭奪的人才對。
是不是可以這樣解釋呢?
如果我真正愛一個人,則我愛所有的人,我愛全世界,我愛生命。
如果我能夠對一個人說「我愛你」,
則我必能夠說「在你之中我愛一切人,
通過你,我愛全世界,在你生命中我也愛我自己。」
——E‧佛洛姆
原來,愛一個人,並不僅只是強烈的感情而已,
它還是「一項決心,一項判斷,一項允諾。」
那麼,在那天夜裏,走在鄉間濱海的小路上,
我忽然間有了想大聲呼喚的那種欲望也是非常正常的了。
我剛剛從海邊走過來,
心中仍然十分不捨把那樣細白潔淨的沙灘拋在身後。
那天晚上,夜涼如水,寶藍色的夜空裏星月交輝,我赤足站在海邊,
能夠感覺到浮面沙粒的溫熱乾爽和鬆散,
也能夠同時感覺到再下一層沙粒的濕潤清涼和堅實,浪潮在靜夜裏聲音特別輕柔。
想一想,要多少年的時光才能裝滿這一片波濤起伏的海洋?
要多少年的時光才能把山石沖蝕成細柔的沙粒,
並且把它們均勻地鋪在我的腳下?
要多少年的時光才能醞釀出這樣一個清涼美麗的夜晚?
要多少多少年的時光???
啊!這個世界才能夠等候我們的來臨?
若是在這樣的時刻裏還不肯還不敢說出久藏在心裏的秘密,
若是在享有的時候還時時擔憂它的無常,
若是在愛與被愛的時候還時時計算著什麼時候會不再愛與不再被愛;
那麼,我哪裡是在享用我的生命呢?
我不過是不斷在浪費它在摧折它而已吧。
那天晚上,我當然還是離開,
我當然還是要把海浪、沙岸,還有月光都拋在身後。
可是,我心裏卻還是感激著的,
所以才禁不住想向這整個世界呼喚起來:「謝謝啊!謝謝這一切的一切啊!」
我想,在那寶藍色的深邃的星空之上,在那億萬光年的距離之外,
必定有一種溫柔和慈悲的力量聽到了我的感謝,
並且微微俯首向我憐愛地微笑起來了吧。
在我大聲呼喚著的那一刻,是不是也同時下了決心、作了判斷、有了承諾了呢?
如果我能夠學會了去真正地愛我的生命,
我必定也能學會了去真正的愛人和愛這個世界。
所以,請讓我學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,請讓我學著不去後悔。
當然,也請讓我學著不要重復自己的錯誤。
請讓我終於明白,每一條路徑都有它不得不這樣跋涉的理由,
請讓我終於相信,每一條要走上去的前途也有它不得不那樣選擇的方向。
請讓我生活在這一刻,讓我去好好地享用我的今天。
在這一切之外,請讓我領略生命的卑微與尊貴。
讓我知道,整個人類的生命就有如一件一直在琢磨著的藝術創作,
在我之前早已有了開始,
在我之後也不會停頓不會結束,
而我的來臨我的存在卻是這漫長的琢磨過程之中必不可少的一點,
我的每一種努力都會留下印記。
請讓我,讓我能從容地品嘗這生命的滋味。
◎ 席慕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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